小远告诉我.老树王上的毛 毛虫会飞。我不相信.直到我亲眼 见到。老树王是全村年龄最大的 鼓,唱无字曲。我父亲对这一切视 若无睹.他用几十根藤条.扎一只 木筏,一只知更鸟停落在他黝黑 河流之下 一棵树。它站在河岸上.腰身粗如 的肩头,小远的外婆(兰婆婆)那 时说了一句:那一刻。他看来就像 脸盆。上面布满一个个拳头般大 ● 赵 雨 小的树疙瘩.不时会爬出一只松 鼠,捧着果子,探头探脑。老树王 枝繁叶茂.我从小就喜欢坐在树 下.抬头望着浓密的叶子背后青 蓝的天空.做着一些不着边际的 梦 那条河在天空的倒影下.悠悠 流向远方.它寄托了我的很多想 象,就像一个老朋友,从不泄密。 我没有什么朋友.小远是最 好的一个.我们有很多喜欢的东 西,尤其是毛毛虫。它那一截截蠕 动的肢节.在我们眼里就像竹子 一样美丽;全身细如发丝的绒毛, 经阳光一照.显出五光十色的斑 斓 它们成群结队依附在老树王 上,不管晴天、下雨,始终抬头望 向河流远方 远方.也是我们向往的所在. 这个村子的每个人都眺望过河流 的尽头.想知道那水天交接的白 线后面,究竟藏着什么。那秘密直 到我父亲出现才被揭开。我父亲 在我心中是一堵坚固的墙.他浓 黑的眉毛下那双棕色的眼睛曾在 某个月夜发出撩动心魄的光。他 在老树王下.用宽大的手掌摸着 我的头,告诉我他即将随波远行 那个决定在随后的几天在村里炸 开了锅.人们欢欣鼓舞.敲锣打 一个英雄 等到出发的那天早晨.河岸 上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 我母亲 拉着我的手来给父亲送行.那时 她眼泪肆流.哭声响彻云霄.没人 知道她在不久的将来将成为全村 第一个疯女人 我父亲对谁都不 看一眼,他将木筏推人河流,水花 溅起的瞬间.十二条毛毛虫从老 树王上掉进波澜之中.它们跟在 木筏后面开始永无止息地浮游 人们目送我父亲渐行渐远.他强 壮的双臂紧握木桨.在朦胧的晨 曦下.他的背影倒映在支离破碎 的水面.拉成一条若聚若散的光 束。这时人们突然觉得内心有点 失落.那个男人将从远方带回来 什么秘密?心存疑问,那天晚上, 村里的每个人都失眠了.有一个 人在没有任何预兆下悄然离世. 她就是兰婆婆。 我无法掩饰自己对村口那片 油菜花地的喜爱.每到春天,发疯 似的、香气浓郁的黄色花朵依次 盛开。菜花地里,有一栋矮小的木 头房子.那就是小远和兰婆婆的 家。我们不知道兰婆婆的确切年 纪,她死的那晚.人们去老树王的 树皮上寻找根据.发现一大团毛 毛虫抱在一起,不下百条。我们于是回忆她的一 来拉装载棺木的板车。葬礼上,每个人都哭了, 小远更是泣不成声,我们同情这个孩子。但就在 生:她并非本村人.四十年前.带着一脸神秘出 现在村口。那时她还年轻,左眼边一个蝴蝶型胎 记在阳光下翩翩欲飞。那时整个村子也还年轻, 村子里流传着一个传说:见到老树王上毛毛虫 飞翔的人,他等待的人将会回家。 没有人相信这个传说.直到那天.小远像发 疯一样跑过大半个村子.一路大喊大叫跑进我 棺木下葬的那一刻.小远突然抹去眼泪.用大人 的口吻说了旬:我的外婆还会回来的。 没有人当真.直到两年后小远看到毛毛虫 飞起来的那天夜里。村子里弥漫着一股霉烂的 气息。我们透过窗户.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行走 在细雨绵绵的机耕路上.眼力最好的六财叔认 家.告诉我.他在老树王上看到毛毛虫真的飞起 出她就是兰婆婆。兰婆婆和两年前相比几乎没 什么变化.仍穿着那件去世时在寿材店订做的 来了.他的外婆可以回来了。我的心头涌起一阵 酸楚,我想告诉他。他的外婆已于两年前去世, 那天晚上.我也在场。我看到她在院子里喝光一 水缸的水.然后面对西天,唱起没人听得懂的 黑色寿衣.脚上一双黑布鞋,她一路走进油菜花 地里的小木屋。等我们赶到时,她已换了家常的 衣服,这时.我们才发现她变瘦了。脸颊凹陷下 去,一双眼睛散漫无神。我们走近她,抑制不住 歌。那时.一只全身洁白的野猫在小木屋的屋顶 上吃掉一朵枯萎的油菜花.两只蝙蝠停在野猫 拱起的背部打瞌睡。兰婆婆看了它们一眼.然后 说出一句:今晚我要走了。 她走进屋.躺在床上.在回忆中消磨掉生命 最后的时光。正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向人们讲述 一心头的恐慌.她看了我们一眼,一股腐烂气息从 她口中发出.在她的耳垂下。布满灰褐色的尸 斑。 我们不知道她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如果 是死人,为什么人死了还能复活?但显而易见的 个美丽的地方,那是她的故乡。那里一年四季 是我们发现.回来后的兰婆婆变了个人.她没有 以前那种热心的样子.开始从早到晚坐在窗边 阳光朗照.蒲公英的种子被收集来做人们温暖 的床。遍地是成熟的果子,用来解渴、饱腹。大家 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游戏.但这样的日子最终被 一遥望远方。她几乎和谁都不讲话。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已变成全村第一个疯女人的我母亲 我母亲在我记忆中没有明晰的形象.仿佛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带走 那是一次连绵不断 的降雨.起初人们还不知道从天上降下的那润 湿的东西是什么.随后雨势变大.变成如注的暴 雨。人们惊慌地躲进山洞,看着往昔的家园在风 团雾,弥漫在时间的无涯中。一直以来我都想 探寻她和我父亲的故事.在我父亲随波远行的 那天,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她久久地凝望已 然恢复平静的水面。然后对我说了句,从此,她 就是可怜的寡妇了 暴中颤抖。积水越升越高,淹没了平原。覆盖了 田庄。兰婆婆是唯一逃脱的孩子,那时村庄已变 成一片汪洋,她哭了整整一夜.然后离开。 这个故事得到我们很多眼泪.但兰婆婆巳 两天后.她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她开始整夜 无法人眠.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一处于弥留之际。声音细如发丝。最后她长长叹了 口气。合上了眼睛。 条白蛇游进家门,她用镰刀剖开蛇肚子.取出 蛇胆一口吞下。那时唯一让她感兴趣的事是跑 兰婆婆去世后.我们为她举办了一场规模 隆重的葬礼.挨家挨户关在马厩里的马都被用 到坟地.蹲在墓碑旁和那些死去的人讲话.鬼火 浮游在她四周.让经过的人不寒而栗。 兰婆婆和她的投机不是偶然.她们成为无 话不谈的朋友后,每到阴晦的下雨天.兰婆婆就 来找她,她们坐在院子里那棵木槿花下.神神秘 秘地讲一些事。兰婆婆告诉我母亲,她死后,漆 黑的坟墓让她记忆犹新 后头。和离开时的落寞相反.此时的他如一位志 得意满的勇士.威风凛凛地上了岸 岸上早就聚集起数不胜数的人.每个人都 在互相告知:阿祥回来了。我母亲挤在人群最前 头,惊讶得说不出话.刚塞进嘴里的一只蝴蝶被 她吐了出来。但我父亲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 “你们当初不该把墓壁封得那么死。”兰婆 婆说,“那里有成干上百条蚯蚓和蛆虫.我得忍 的还有十来个陌生人,他们穿着奇怪的衣服.船 受它们细密的脚在身上到处爬。相比之下,蛇更 让人头疼,它们盘踞在我脸上安稳地睡大觉。对 这些,我一开始都忍气吞声,后来才对它们实行 报复,我的方法是吃掉它们,因为我发现死人的 肚子也会饿 ” 这些话我母亲听得津津有味.她的嘴边又 有了爬行动物肉体的芳香,她想把我叫来一起 分享兰婆婆美妙的讲述.但那时我已不在家 我 的思维永远跑在我母亲前头.甚至早在全村人 为兰婆婆的死而复生惊讶时.我就在设计另一 件事的发生,那就是我父亲的回来。小远成功的 前例让我开始没日没夜跑到岸边.坐在老树王 下,抬头看着树上每一条毛毛虫的举动。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小远曾经看到的 那 是干百条毛毛虫中的一条,它的全身披覆红色 的绒毛,体型显胖,它兀自爬出虫群,来到树枝 的尖端,驻足片刻。突然它的身子左右摇摆.~ 阵震动,然后做了一个跳跃的姿势.一双洁白的 翅膀从它背部钻出,在阳光下快速扇动。仿佛蜻 蜒一般,飞了起来。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父亲可以回来 了。 我父亲回来在夏季的最后一天.那天下着 绵绵细雨,人们看到河流的远方涌起一阵白浪. 自浪上,漂浮着一个奇怪的东西。很多年后人们 才知道,那东西叫做船,它的全身都是铁,两头 尖,中间宽。我父亲当时就站在船舷上,几十只 白羽毛的水鸟在头顶徘徊,夕阳被远远地甩在 上还有各种我们叫不出名的铁家伙 那天夜里,村里最大的场坪上燃起了篝火. 全村入聚在一起。要我父亲讲述这两年在外面 的经历。我父亲站在人群中,我们发现他胖了. 腮帮鼓起,下巴上厚实实的都是肉.一张脸被火 光映得通红。他喝下两瓶烈酒。抹了抹嘴。这才 打开话匣子。他说自己当年随波漂流.一天一夜 后,才到尽头,那是一个堤坝,翻过去,上了岸, 一个崭新的世界就呈现在他面前。他把那个地 方叫做城市。“你们不懂的。”他说。我们确实不 懂,他接着说,城市里有高楼大厦,马路宽敞.车 子在路上奔驰,人们穿好看的衣服.每个人都干 净漂亮,以及其他我们闻所未闻的东西。他的话 充满激情,听得在座的人心驰神荡.六财叔羡慕 地说了句:“那……是天国吧!”那几个外来人爆 发出抑制不住的大笑,村人窃窃私语了一会.这 时德高望重的五太公突然插言道:“那么阿祥. 你这两年都在那里做了什么呢7” “我就在那里打拼,一个人,尤其像我这样 没有任何背景的外乡人,不勤奋是行不通的 所 以我从最底层做起,什么事都做.后来遇到了一 些好心帮助我的人,我抓着机会.就慢慢爬了上 来。” “你怎么不说自己天生是个投机倒把的骗 子!”这时坐在我父亲身边的~个外地女人打断 他的话,她的嘴唇通红,像抹了血。我父亲用严 厉的眼神扫了她一眼,她捂住嘴“咯咯”暗笑 我 父亲又转向人群:“现在说这些没有什么意义. 我这次回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改变村里落后 的面貌,让你们都过上城里人一样的体面生 王下,那时秋天已来临,天空刷白,老树王的叶 子一天天染黄,闪耀着秋阳的光泽.渗出斑驳陆 活。” 村人的情绪被这句话推向高潮:“该怎么做 呢?” “打开村门,和外界连通。”我父亲斩钉截铁 地说。 那晚接下去的时间.大家都喝得烂醉.他们 沉浸在我父亲描绘的国度里.仿佛有扇大门向 他们缓缓敞开。只有我觉得无趣。到后叫上小 远,一起走出人群。那时夜深了。不知名的夜鸟 在呜叫,小远在我身边走着,起先不说话,后来 停下脚步突然问我:“你父亲回来了.你不高兴 吗?”我说.不知怎么.我觉得他好像不是我父 亲,你看他夸夸其谈的样子.让我一点都不认 识。小远说:“我外婆也是,她自从回来到现在. 跟我讲的话不出十句。”说到这里,我们沉默了, 但我还是为父亲的回来感到高兴.至少我母亲 的疯病可以好了 我父亲的计划没几天就实施了.他带领那 帮“朋友”与每个村民进行交谈.跟他们说一些 没人能听懂的话.然后拿着一张纸.在村里到处 查看,记录下房屋的位置、树木的位置、山丘的 位置……那些铁家伙从船上搬下来.像被施了 魔法一样,突突冒着烟(孩子、大人都围在它们 周围看),像要随时展开一场规模宏大的战争 ……更重要的是.我父亲的目光对准了那条河 流,他来到岸边,指着白色的水面说:这条河是 隔绝本地与外界连通的罪魁祸首.它的水必须 抽干,道路才能畅通无阻。 那些日子.大家忙作~团.只有我和小远感 到一丝茫然 我们看着村里发生的变化——泥 土层层掀起,浓烟遮蔽了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浓 浓的焦味。我们有点恐慌。开始频繁地来到老树 离的味道。我们坐在树下,仰头看树叶间的毛毛 虫,谁都不希望再看到它们飞翔.我们怀疑自己 只是毛毛虫的一个梦。但在一个凉爽的午后.我 们闻到一股烂柿子的味道,耳边响起一阵接连 不断的寒率声.然后老树王的树身剧烈颤抖.树 枝上下摆动,像一个老人不住地咳嗽。叶子纷纷 往下掉,不一会就在我们头顶织成一道密不透 风的网,铺天盖地。 透过网孔.我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先隐蔽起来的毛毛虫全部暴露在阳光下.每 块树皮几乎都被占据,黑压压的。我们从来没见 过那么多的毛毛虫,它们的姿态是都一样的:身 子拱起,抬头仰望,突然,像是某个地方发出一 个命令.它们的背部同时长出翅膀.齐刷刷飞向 天空,太阳一下子不见了。 这时我们听到河流在哭泣.我们已经忘记 河水流动的声音了。岸边,~个庞大的铁家伙不 知何时傲慢地坐着,一根粗大的管子伸进河面. “咕咕”地抽着水。河流的水平线慢慢低下去.我 们想到当初对于远方的憧憬,如今一切都发生 了变化。我们无法想象那么长一条河,河水如何 能像我父亲说的那样被抽干?但铁家伙就像一 头贪得无厌的水牛.肚子里装得下无穷无尽的 水。 就这样,几天过后,当秋风吹得愈发紧,老 树王的枯枝瑟瑟发抖时,河流见底,这时我们第 一次看到河床上的东西: 那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平原上.站着一间间 美丽的房子,它们在秋阳下看来那么神奇。那一 刻,我们知道,兰婆婆口中的故乡并非编纂,它 毁于一次洪水的袭击.潜藏在河流之下。几十年 来,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