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不开暗夜的理想之光
——《天上的街市》再读
王 君
传统解读《天上的街市》，一般落点在“表现了诗人对理想生活的执着追求”上。从诗歌的整体意境来看确实如此。但细细琢磨全诗，会发现有许多疑点。《天上的街市》除了表现郭沫若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外，是不是还表现了诗人对理想的深度迷茫呢？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且看诗歌第一节。在诗人的笔下，现实世界和梦幻世界的远近关系是耐人寻味的。 “远远的街灯明了”，远的不是天上的明星，而是现实生活中的街灯。“天上的明星”反而是近在眼前如现实生活中无处不见的街灯。这与其说是诗人视觉上的幻影，还不如说是诗人情感需求的折射。在诗歌的一开篇，诗人复杂矛盾的心理就已经呈现了。现实世界是远的，梦幻世界是近的，这乃是因为梦幻世界比现实世界更美好。看来，在潜意识中，诗人渴望离梦幻世界更近一些，渴望自己被幻想世界摆渡，这是诗人主观的心理需求。但是让人失望的是，“清醒”的折磨至始至终都控制着诗人，诗人始终徘徊在幻想世界的边缘，最后终于没有能够彻底地“醉一回”。因为这样的矛盾和挣扎，《天上的街市》多处体现出了诗人主观需求和客观表达的断裂。
第二小节“我想那缥缈的空中”的“缥缈”一词就已经给全诗定性了。
虽然，诗歌的第一小节所营造的意境美轮美幻，天上人间交相辉映融为一体，让人在心醉神迷中几乎分不清孰是现实人间孰是幻想世界。当读者都要欣欣然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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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想找到“回家的路”的时候，诗人的一声呢喃却让人不得不醒过来——“那缥缈的空中……”
何为“缥缈”？“缥缈”就是虚幻的不存在的事物。这个词让诗人的心境暴露无余。原来，诗人并没有沉醉于自己营造的梦幻世界之中，甚至也不在梦与醒的边缘。天上的街市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诗人清醒得很呢！
明白了这点，后文中诗歌表达中的诸多断裂和错位就一目了然了。而这种断裂和错位主要表现为：诗人无法尽情驰骋于想象的极境。
表现之一：“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中的“一些”。
驰骋于想象的极境是让诗歌爆发出无穷魅力的重要原因。大凡沉醉于梦想的心灵都难免痴迷或者狂热，痴狂的情感产生痴狂的判断，痴狂的判断催生痴狂的想象，痴狂的想象诞生痴狂的诗句。诗歌常常是和理性绝缘的。因为理性避免不了成为禁锢诗情的罪魁祸首。一个燃烧着的郭沫若似乎更应该写出“街市上陈列的所有物品，都是世上没有的珍奇”才符合诗歌的逻辑。“一些物品”是谨慎的表达，这样的理性恰恰预示着诗人心目中对理想世界的无法确定。
表现之二：“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中的“来往”。
一般认为诗人把不可逾越的天河变为“浅浅的”“不甚宽广”的，把造成不幸的障碍化作了美好生活的陪衬，为古老神话赋予新意，给诗中幻境着上了一层更加迷人的色彩。似乎确实如此，“隔着河的牛郎织女”，都能够“骑着牛儿来往”了，这已经是对传统悲剧的巨大了。但细细琢磨，这个其实是非常不彻底的。从诗歌追求“幻想的极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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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度来看，我们梦想中的了的牛郎织女，应该是连理重接，一家人夫唱妇随和和美美，岂止是一个“来往”就描绘得了的。 “来往”这个词可以让我们产生诸多不太美好的联想：天河虽浅，但牛郎织女依旧没有能够时时刻刻厮守。或者织女已经再嫁，或者牛郎已经再娶？总之，诗人想得还不够浪漫写得还不太温情，让我们不能不猜测是诗人不愿想还是他不敢想。诗人用词过于的小心谨慎让读者也必须重回到清醒与理性中。此时此刻诗人想象力的萎缩，也应证了诗人其实还是生活在现实生活中不能自拔的。
表现之三：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之“走”。
这句貌似美妙的比喻，其实有太多的不和谐。众所周知，“流星”的行进速度是迅疾的，这和“走”似乎不太沾边儿。“流星”的形象和光芒更是渺小微弱的，把它比喻为“灯笼”，略有牵强附会之嫌。更为重要的是，“流星”最重要特点是转瞬即逝，在传统文化心理中，这个喻体具有天然的危险性，把它作为幸福的象征需特别的小心翼翼。当这朵“流星”通过诗人的笔代言“幸福”的时候，无论如何是会让读者捏着一把汗的。
表现之四：“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和 “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中的“我想”等插入性短句。
如果说诗人本身是主体，诗人营造的诗境是客体，那么情意炽热必然形成诗歌表情达意的一气呵成，使诗歌主体和客体深度融合不可分割。郭沫若的代表诗作大多呈现出这样的特点——以激烈的情感宣泄构成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磅礴气势。比如热情雄浑的《凤凰涅》，带着消灭一切气势的《天狗》，让我们心跳不止的《晨安》、《炉中煤》……但《天上的街市》却是恬淡平和的。这种恬淡不仅仅来自于诗歌意境的优美，也来自于诗人至始至终的未曾全情投入。比如“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和 “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中的两个“我想”都是可有可无的，它们的出现都客观上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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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诗情表达上的停顿，使诗人在无意识中暴露了自己与诗境的隔离。而后文中“不信，请看那朵流星”和“你看，那浅浅的天河”中的“不信”和“你看”，更是让我们看到诗人情不自禁多次跳出诗境着急地想要证明什么。在《天上的街市》这样短小的诗歌中，主体和客体多次分离让我们清晰地感受到了诗人无法彻底进入幻想世界的焦灼。
表现之五：诗歌中出现的四次“定然”，一次“定能够”。
这是最耐人寻味的。教学参考书第391页上说：“诗人连用“定然”“定”，表达了一种绝对肯定的语气，表达诗人坚信那理想的世界是一定有的。这里也含蓄地表达出了一种对现实世界的不满情绪。”这样的分析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但换一个角度看，真实的存在无须明证，当一个事实需要被不断地言说和重复其客观存在性的时候，反而只能证明这个事实的不确定性。郭沫若显然就陷入了这样的矛盾痛苦中。他不断地想要说服自己天上的街市是存在的，牛郎织女的生活是无比美好的，但其实他自己也拿捏不定，或者说他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于是他只能靠喋喋不休的反复强调来证明。而这证明恰恰暴露了诗人内心的虚弱。
由以上分析可见，《天上的街市》展现的并不是诗人对理想世界的坚定向往，而更多的是透露出了诗人渴望摆脱而又无法摆脱的对于理想世界的虚无感与缥缈感。这首绝美小诗的价值，更在于又一次展现出了文化的悲情魅力——诗人无法“醉梦”和在梦醒之后依旧无路可走的共同悲剧。
这和诗歌的写作背景是相吻合的。
1921年和1922年这两年中，郭沫若三次回国。这时，五四运动高潮已过，中国正处于北洋军阀混战时期。面对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那“冷酷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郭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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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凤歌》）的黑暗现实，郭沫若感到极大的愤怒。他在这一时期创作的诗集《星空》已经表达了这一思想感情。例如，他在《仰望》中写道：“污浊的上海市头，干净的存在，只有那青青的天海!”他在《黄海中的哀歌》中写道： “浪又浊，漩又深，味又咸，臭又腥，险恶的风浪，没有一刻的宁静，滔滔的浊浪，早已染透了我的深心。我要几时候，才能恢复得我的清明哟!”他还在《星空》集的《献诗》中写道：“啊，闪烁不定的星辰啊!你们有的是鲜红的血痕，有的是净朗的泪晶——在你们那可怜的幽光之中，含蓄了多少深沉的苦闷!”就是在这个时候，1921年10月24日，作者写下了《天上的街市》。这些诗歌，是诗人在“五四”高潮时期对祖国的憧憬陡然归于破灭后陷人苦闷伤感的真实写照。诗歌中固然有不倦的探索和追求，但是诗人对未来的彷徨对现实的无助应该是彼时彼刻的情感主题。我们在阅读时无需拔高。
类似的心情在那时的许多诗歌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如：
唉，我仰望着星光祷告，祷告那青春时代再来！我仰望着星光祷告，祷告那自由的时代再来！（《星空》）
啊啊，天光渐渐破晓了，群星消沉，美丽的幻影灭了。晨风在窗外呻吟，我们日日朝朝新尝着诞生的苦闷。（《苦味之杯》）
月在我头上舒波，海在我脚下喧腾 ，我站在海上的危崖，儿在我怀中睡了。（《偶成》）
彷徨，彷徨，欲圆未圆的月儿已高高露在天上。旷渺无际的光波！旷渺无际的海洋！……（《海上》）
一群白色的绵羊，团团睡在天上，四围苍老的荒山，好像瘦狮一样。昂头望着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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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羊儿危险。牧羊的人哟，你为什么不见？（《夕暮》）
……
我们可以看到，作为郭沫若诗中独特意象的“星空”，多呈现出渺远、清寥、可望而不可即的特征，传达的乃是一种缥缈、空虚、寂寞、孤独、忧郁的思绪。这也和诗人当时的心境是相吻合的。
这又使我们想起了中国“梦文化”中的其他诗人。
屈原的《离骚》，已经达于想象的极境，有力地表现了诗人坚持理想和斗争不懈的峻洁人格。但诗人还是在篇末用“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抒发了梦醒时分令他哽咽的悲愤；李游天姥山，诗情诗境都斑斓壮丽。但瞬息之间，即被无情的现实扫荡一空：“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梦醒之后徒留无可奈何地慨然长叹。苏轼和郭沫若更相似，他神往“天上宫阙”“琼楼玉宇”，“欲乘风归去”，又忧虑“高处不胜寒”，只好在地上“起舞弄清影”，以求“何似在人间”以自慰……
看来，借幻想的光明以指斥现实的黑暗已成为一切积极浪漫主义诗人的共同笔法。但理想之光暂时还划不开深沉的暗夜，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并不能抵抗阳光下阴影的肆掠。于是，执着的追求和艰难的挣扎便构成了“梦文化”的二重奏。而《天上的街市》不过是这些二重奏中较为优美含蓄的一曲罢了。
（选自《中学语文教学》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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